“阿帮”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类人的称呼。在印尼语中,阿帮(abang)本意是哥哥,后来也成了对男仆、司机、清洁工这类体力劳动者的称呼,我想类似中国人所说的“师傅”、“老兄”。而干这些活儿的女人则被称为“嘎”,小孩子叫“嘎嘎”时,可能并非模仿鸭子,而是在叫他们的保姆。
因为小住在华人朋友家中,我认识了她家的好几个阿帮。
见面最多的是耶诺。估计他不到30岁,不太高,黑黑的,很不起眼,但像很多印尼人一样,眼睛又大又黑又亮。耶诺的心情总是很好,没活儿干时,不是舒服地坐在大门外的摩托车上和其他阿帮聊天,就是半眯着眼睛惬意地听音乐。见到我,他总是咧开嘴,笑得很可爱。有一次,他坐在隔壁门口和人家的阿帮侃大山,我正在想事情,稀里糊涂就往里闯,他居然马上用比很多印尼华人还标准的普通话喊道:“错了,那边!”
耶诺的工作是打扫卫生。他挺勤快,我出出入入常能见到他光着脚、闷着头认真地擦呀洗呀。他爱穿一条很长、很肥的牛仔裤。裤腿挽了好几圈,腰非常松,倒是系着一条帆布腰带,可好像只为装饰没有实际作用。因此,每次见他费力地抱着一桶矿泉水上楼时,我都暗暗为他捏一把汗。好在每每有惊无险。
有一天,我回住处,他正在打扫客厅。看到我,他干得更带劲儿了,把地板连墩了三遍,还用黝黑的光脚丫踩着墩布探进冰箱底下去擦。正忙得热火朝天,忽听门口“咚”地一声闷响,然后十几个山竹、番石榴、莲雾,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从玄关那边滚了过来,还有一个榴莲跟在后面,懒懒地追了几步就不动了。我和耶诺面面相觑。片刻,拉曼踮着脚走过来,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后来才知道,朋友打发拉曼给我送来一袋当地水果。拉曼见门敞着,抬腿就进,不幸被湿漉漉的地板滑了个结结实实的大马趴。
这是拉曼第一次进我的房间。拉曼稍微白一点儿,细条个儿,细长脸儿,下巴上留着细细一缕胡子。他主要负责跑腿而不是清扫。有几天,耶诺病倒了,朋友就叫拉曼来给我打扫卫生。拉曼对此老大不情愿,把垃圾清理了一下就准备走。我比划着要他擦擦地,他指了指楼下,然后伸出两个指头。我以为他是说下去有事,“两分钟就回来”,于是点点头。可N个两分钟过去后,还不见他的瘦影子。我下楼去找,却见这位老兄坐在摩托车上,正美滋滋地抽烟呢,难道他是说“两袋烟的功夫就回来”?
提起摩托车,不得不多说几句,这可是印尼穷人的一大福音。印尼的公共交通很不发达,摩托车就成了无车族最重要的出行工具。印尼的摩托车便宜得不可思议,交上几百块人民币的首付,就可以把它骑回家。然后每月交有限的月供,一两年车就完全是自己的了。“如果这期间因为什么事儿连月供都还不起,怎么办?”我曾问。“他们有的是办法!”朋友回答,“有人花点儿钱把摩托车刷刷漆,整修一下,就可以当新车或者准新车卖出去,卖的钱肯定能把本折回来,没准反过来还能赚一点儿呢!如果这招不灵,他们就从什么地方买辆特别破特别旧当然也特别便宜的摩托给人家还回去,就万事大吉了,反正也没规定车得多新才算数。等他们以后有钱了,换家店再买一辆就行!”
那次耶诺得的是登革热,这是热带很常见但也很严重的疾病,弄不好会要命的。我很想去看看他,我真的很关心他的健康,也真的想看看阿帮们的家到底是怎么样子的。不过我们毕竟只是见面笑笑的交情,这样隆重显得有些不自然;而且耶诺只在家躺了一个星期,就回来干活儿了,我也没有了借口。
耶诺不去医院,因为他付不起昂贵的医药费。印尼阿帮的工资通常是每个月七八十万印尼盾。这个数字听着非常唬人,折合成人民币还不到600块(1340多印尼盾才合一元人民币)。司机算他们中的佼佼者,月薪也就高一倍而已。
阿帮的工资很低,可印尼的物价却一点不含糊。除了电器,相当多的东西比北京还贵,甚至贵不少。最底层老百姓光顾的菜市场里,西红柿也要五六千印尼盾一公斤;超市的水果按100克标价,害得我买个木瓜都要把那个数字先乘以10再除2然后去掉后面3个零最后还得把前面的数字缩小一点儿,煞是辛苦。稍微像点儿样的席梦思据说要好几条(当地人把100万印尼盾叫做一条,合人民币720多元),以至不少印尼穷人根本睡不起真正的床。而且,印尼人通常都有三个以上的孩子,他们的妻子一旦开始当妈,就不得不留在家里照顾一个又一个不断出生的孩子,没法出来挣钱。也就是说,一个阿帮挣的那点儿钱要养活至少五口人!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生活的!
但是,阿帮们自己似乎对此并不担心。他们不喜欢打拼,不热心存钱。该下班一定要下班,到了周末一定要休息,赶上节假日一定得享受一番。像很多中国底层人那样打两份工从早忙到晚或者加班加点挣钱贴补家用的情况,感觉并不多。
我们的司机那达列奥就是这样。他本来就总是拉着脸,如果哪天我们在外面呆得晚了,超过了他的下班时间,他的脸更是“臭臭的”,加班费之外另给小费也无济于事,气得朋友抱怨了好几回:“一找到好的就把他辞了!”
在我的印象中,那达列奥只开怀大笑过一次。那次,车刚启动,我忽然想起忘带水杯了,忙叫他等一等。印尼语中“等”的发音类似“冬菇”,可我一着急连喊数声“香菇”,弄得他莫名其妙。朋友跟他解释后,他哈哈大笑了好一阵子。那以后,他一见我就笑,虽然远没有耶诺笑得那么可爱,还是让我们看着舒心多了。朋友后来也再没提辞退他的事儿。
正当我为自己做了件大善事得意的时候,那达列奥自己辞职了,因为他想找个“更轻松的活儿”! |